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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肖冰:凝固瞬間成就永恒

來源: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網(wǎng) 作者:徐肖冰 責編:張雙雙 2021-06-23

凝固瞬間成就永恒

徐肖冰

(1916-2009)

戰(zhàn)爭是非常殘酷的,要想拍下這些真正表現(xiàn)戰(zhàn)斗的鏡頭,就要深入前線。我拍攝的時候,親眼看到一個小戰(zhàn)士被敵人的機關(guān)槍掃中了頭,壯烈犧牲。這就是戰(zhàn)爭,很殘酷,但你也要記錄。——徐肖冰

文 改編自《透過硝煙的鏡頭》(中國攝影出版社,2009 年)

徐肖冰1916年出生于浙江桐鄉(xiāng)。1932年,為維持生計,16歲的徐肖冰來到上海追隨舅父。徐肖冰舅父當時在上海的天一影片公司做發(fā)行員,在他舅父的保薦下,徐肖冰開始在天一影片公司照相科做學徒。在這里,他學會了配藥水、印照片、放大、修花點、修底版等暗房技術(shù)。后來,因為和演員田方一起去抓了一次蛐蛐兒,就被老板開除了。

之后,徐肖冰進入上海電通影片公司、明星影片公司二廠。他在吳蔚云、楊霽明、吳印咸三位電影人的指點下,學習電影技術(shù)。但是不久,明星影片公司二廠因拍攝《生死同心》、《十字街頭》、《馬路天使》等進步影片而被迫關(guān)閉。1937年,徐肖冰隨吳印咸離開上海,受聘于山西太原的西北電影公司。正當拍攝電影《塞外風云》時,盧溝橋響起了槍聲,日軍飛機不分晝夜地對太原進行轟炸,電影工作由此中斷。

在這種情況下,徐肖冰向公司提出,他想帶小型攝影機到前線去拍一些抗戰(zhàn)的紀錄片。得到公司的支持后,徐肖冰與上?!洞蠊珗蟆返挠浾哂釀?chuàng)碩遠赴前線。一路上,他見到閻錫山的部隊潰敗下來,路邊都是傷兵,一位原本想記錄中國人抗戰(zhàn)歷史的熱血青年,腦子里想的是部隊在前線如何英勇地抵抗日本侵略軍,結(jié)果一路碰到的都是敗兵,潰不成軍。他這才意識到:“我們拍這些東西沒有用?。 ?/p>

幸而在太原,徐肖冰住的地方離八路軍辦事處很近,他就到八路軍辦事處請求參加八路軍。辦事處當時覺得他是從事電影工作的,現(xiàn)在是抗戰(zhàn)時期,拍電影、拍照片,條件都不具備。他卻說:“沒有條件我也參加八路軍?!睕Q心下定,徐肖冰幾乎整天都往辦事處跑,因此,他在八路軍太原辦事處也出了名,直到有一天受到了周恩來的接見,他終于夢想成真。

在去延安的時候,徐肖冰身上除了從西北電影公司借來的電影機,還有吳印咸贈送給他的一臺照相機。1937年冬,徐肖冰初到延安。在后方政治部宣傳科報到后,他就背著照相機去各種集會、機關(guān)拍照。不久,他就接到了任務(wù),組織上要他去為回國的中國共產(chǎn)黨駐共產(chǎn)國際的代表王明等人拍照。

那是1937年11月,當他趕到飛機場的時候人還很少,不一會兒,毛澤東、林伯渠、博古等領(lǐng)導人也都到了機場。結(jié)果,他卻因為是新面孔而遭到美國著名外科醫(yī)生馬海德的“盤問”,因此他錯過了拍照的好時機。

1938年的下半年,徐肖冰參加了抗大4大隊第3期學員班學習,為期半年多。雖然時間不長,但這段經(jīng)歷讓他一生受益無窮。學習結(jié)束后,他聽從組織安排,來到由八路軍政治部領(lǐng)導并組建的電影團報到。從袁牧之和吳印咸來到延安后,八路軍政治部成立了電影團。電影團初創(chuàng)時,政治部主任譚政兼任電影團團長,參加過長征的李肅負責政治與組織工作,袁牧之負責藝術(shù)指導,吳印咸和徐肖冰擔任攝影,另外又從抗大的學生中調(diào)來葉仝林和魏起。全團中只有袁牧之、吳印咸和他是搞過電影的。

電影團成立后就決定拍一部紀錄片《延安與八路軍》。1939年9月,徐肖冰隨電影團來到冀中平原,先后在雄縣、霸縣等地區(qū)的游擊隊中活動了兩個月。因為他們對當?shù)氐牡匦魏苁煜?,就靠著民兵的引導沿著合適的路線前進,或者把敵人引入包圍圈,或者擺脫敵人的圍追堵截。電影團到達了晉西北根據(jù)地后,時任一二〇師師長的賀龍,從有限的戰(zhàn)馬中撥出幾匹送給了電影團,并派隊伍保護電影團穿越日軍設(shè)在晉西北與晉察冀兩個根據(jù)地之間的封鎖線。

過了晉西北,電影團來到冀中平原,結(jié)果趕上百年不遇的水災,形勢嚴峻。從安全出發(fā),所有人只能在晚上蹚水行軍。為防止人員失散和發(fā)生意外情況,大家都用捆扎褲腿的綁帶一個個地串連起來,隊伍從第一個起,一直串連到最后一個。

當時,徐肖冰需要拍一些八路軍的便衣游擊隊搞偵察的鏡頭,就到井陘地區(qū)去拍攝。八路軍把他帶到一個維持會長家里,那時候很多維持會長表面上替日本人當傀儡,實際上為八路軍辦事。為了不暴露身份,維持會長給他找了一件長衫穿上,胸口補了一個良民證,又找了一個有很多口袋的錢褡子,把攝影機裝在里面,偽裝成像是裝了好多干糧一樣。就這樣,在八面玲瓏的維持會長的幫助下,徐肖冰蒙混了敵人據(jù)點的多重哨兵,拍攝了許多電影畫面。

在這一時期,因條件艱苦,徐肖冰一個人一臺機器,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齊全的設(shè)備,甚至連燈光、反光板都沒有。每次拍人物時,得靠窗戶定位,既要考慮到光線,又要表現(xiàn)出指揮作戰(zhàn)的場面:諸如打電話、看地圖等。為了真實地體現(xiàn)出那種特定氣氛,他還得做些導演工作,因為只有一臺機器,所以擺在什么位置,用什么角度拍,都要事先考慮清楚,做到胸有成竹。即使是這樣,有些時候,拍一次不能成功,就要重復再拍。一個動作拍一個角度不夠,還要從別的角度再拍一次。鄧小平的工作習慣講究自然,不喜歡做作,而且還要節(jié)省時間。為了盡可能地把鏡頭拍得美一些,徐肖冰擺過來、擺過去,總覺得不滿意。剛開始拍的時候,鄧小平很拘謹,拍著拍著他就煩了,他大聲說:“把我們平常工作的場面拍下來不是很自然嗎?現(xiàn)在重復得太多,表演得太多,很不自然,你們這是搞什么嘛!”幸虧當時有劉伯承圓場,他說:“不拍不知道,一拍嚇一跳。原來拍個電影這么麻煩,看來我們這些人是做不了演員了。不過,小平啊,你別著急,他們是為了把我們拍得漂亮一點兒,要不,我們這些人本來就讓人害怕,再馬馬虎虎地拍,還有誰敢看我們?自然而然,其實不然?!币幌捳f得大家都笑了。

對于徐肖冰而言,百團大戰(zhàn)時,攻打榆社是最讓他忘不了的。百團大戰(zhàn)初期,他在陳賡的三八六旅。陳賡從不打無把握之仗,他比較幽默,好開玩笑,除了彭德懷,誰的玩笑都敢開。他對徐肖冰等人的拍攝也非常關(guān)心,經(jīng)常讓戰(zhàn)士幫忙拿東西、扛器材。百團大戰(zhàn)開始后,陳賡負責榆社城的主攻任務(wù)。榆社是日軍各據(jù)點轉(zhuǎn)運糧草彈藥的主要樞紐之一,在這里設(shè)置了堡壘群,并將周圍修成絕壁,設(shè)置數(shù)道鐵絲網(wǎng),火力配置十分嚴密。日軍視之固若金湯。根據(jù)事先偵察的情況,陳賡和參謀長周希漢決定乘夜近敵作戰(zhàn)。戰(zhàn)爭非常殘酷,整整打了三天,日軍飛機掩護、放毒氣,什么招都使了。要拍到這些真正表現(xiàn)戰(zhàn)斗的鏡頭,就要深入戰(zhàn)斗前線。

徐肖冰在拍攝的時候,曾親眼看到身邊的一個小戰(zhàn)士被敵人的機關(guān)槍掃中了腦袋,壯烈犧牲。作為一名戰(zhàn)地記者,在戰(zhàn)斗中,徐肖冰幾次跟隨戰(zhàn)士沖鋒,戰(zhàn)士一個手榴彈甩過去,他就想沖到前面去拍攝,想拍下敵人被炸的真實場面,可是他剛沖過去,就被戰(zhàn)士拉了回來。戰(zhàn)士對他吼道:“你不要命了!敵人會把你腦袋打碎的!”于是他就只好在后面找縫隙拍敵人的慘相。他真正遇到的危險,倒是在這場戰(zhàn)斗結(jié)束后。因為拍攝時間太長了,他就想稍微瞇一會兒。誰知在不遠的地方,戰(zhàn)士們在清點繳獲的一門大炮時,不小心拉動了炮栓,沒想到炮筒里的一發(fā)炮彈滑膛而出,落到他身邊不遠處爆炸了。不知過了多久,他被大家從泥土里扒出來。等他稍微反應(yīng)過來后,就舉起相機,繼續(xù)拍照,可腦袋還是暈的,眼也發(fā)花看不清楚,等照片沖出來一看,都是虛的。

在拍攝《延安與八路軍》的紀錄片時,八路軍總部在這部紀錄片中是非常重要的部分,當時,朱德有一匹很威風的大洋馬,是晉察冀軍隊在同日寇的一次激戰(zhàn)中繳獲來的。徐肖冰看到這匹大洋馬,覺得與朱德的威武氣質(zhì)很相配,就想,如果能為朱德拍一張騎在馬上的照片,效果肯定會很好。于是,他就瞅準機會跟朱德的秘書潘開文說了這個想法,沒想到經(jīng)潘開文一說,朱老總欣然同意了。于是他如愿拍了《朱德在太行山》這幅照片。照片沖洗出來后,他就拿給朱老總看,朱老總看了連聲稱贊說:“好是好,就是把我拍得太漂亮了,其實你看我哪里有照片上漂亮?”這句話把在場的很多人都逗樂了。

這張照片發(fā)表了很多次,新中國成立后還印在了郵票上,流傳甚廣,也是人們認識朱德形象的一個側(cè)面。這張照片也成為史沫特萊寫的《朱德傳記》的封面。但那匹馬朱德其實是不騎的,因為過去騎的國產(chǎn)馬多走小碎步,人可以坐得很穩(wěn),而日本馬走起來一顛一顛的,人在上面也跟著一顛一顛的,很不習慣。而且,這匹馬太高,要搬個凳子才能跨上馬背。不過大家都很喜歡這匹深灰色的馬,1940年朱德從太行回延安時,還把這匹馬帶回了延安。

另一幅著名照片《彭德懷在前線》是徐肖冰在百團大戰(zhàn)期間拍攝的。百團大戰(zhàn)中,關(guān)家垴戰(zhàn)役非常慘烈,八路軍連續(xù)一個多月的襲擊,讓日軍損兵折將,于是他們開始瘋狂地“毀滅掃蕩”,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后來,日軍襲擊了八路軍總部的兵工廠,這個兵工廠對缺槍少彈的八路軍來說,實在是命根子。聽說了這個消息,彭德懷怒不可遏,對部隊下了一定要消滅敵人的死命令。日軍占據(jù)了關(guān)家垴地區(qū)高地的有利地形,用數(shù)挺機關(guān)槍和投擲彈封鎖了一條通往垴頂?shù)牟蛔阋幻讓挼恼?。攻擊部隊只有封鎖火力對敵壓制,一點點向前挪動。當時敵人就駐扎在對面的山上,距八路軍關(guān)家垴指揮部很近,八路軍砍了一些樹枝作為掩護。當時,彭德懷在距日軍控制的關(guān)家垴垴頂不足500米的地方,對日軍陣地作近距離地觀察。敵人的炮彈不時打過來,為了安全起見,大家都勸彭德懷趴在壕溝里觀察,但是他不管那一套,就坐在壕溝邊上,拿著望遠鏡向遠處看。彭德懷在指揮戰(zhàn)斗的時候就像一頭發(fā)怒的豹子,因為隨時可能出現(xiàn)敵情,他的神經(jīng)繃得緊緊的。在這種環(huán)境里,根本沒有可能讓彭德懷做個動作、擺個姿勢。徐肖冰緊跟著彭德懷,瞅準機會就忙按快門。當彭德懷足抵壕沿,手拿望遠鏡,全神貫注地觀察日軍陣地時,他拍下了這一珍貴的鏡頭。彭德懷是個非常嚴肅、認真的人,他的形象一出現(xiàn),就讓人感到非常大氣,有氣魄。徐肖冰自己對這張照片也很滿意。

遺憾的是,《延安與八路軍》這部紀錄片的膠片后來送到蘇聯(lián)去洗印,由于蘇德戰(zhàn)爭,莫斯科的電影機構(gòu)都撤到大后方,最后也沒能做成一部片子,絕大部分底片在戰(zhàn)火中散失了,只有一些照片幸存下來。

徐肖冰再回延安是1941年夏。在這段時期,他依然以拍照片居多。在這里,他邂逅了自己的人生伴侶侯波。當時,候波就讀于延安女子大學。1942年,他們在電影團所在的清涼山下的窯洞里結(jié)了婚,結(jié)婚照片由吳印咸拍攝,那一年徐肖冰26歲。這一時期,電影團的任務(wù)是記錄八路軍在延安的一切重要活動。三五九旅向南泥灣進軍后,徐肖冰和攝影隊長吳印咸就先后三次來到南泥灣,拍攝戰(zhàn)士們開荒的場面。

1945年8月28日,在毛澤東登上飛機前往重慶時,在延安的機關(guān)干部、人民群眾成千成萬人,幾乎都到機場送主席去了。大家也是替主席擔心,主席這一次去重慶還能不能回來?在舷梯上,毛澤東一邊往上走,一邊向送行的人們揮手。在進入機艙的一刻,他轉(zhuǎn)過身來,面帶微笑,對著送別的人們揮起周恩來送給他的那頂盔式帽,大家都明白這一去吉兇未卜,但主席神態(tài)安詳,像出門散步一般,那種淡定從容的氣度與眾不同。徐肖冰就在主席揮手的剎那間,按下了快門,拍下了那張著名的《揮手之間》。

在徐肖冰拍攝的眾多毛主席的照片里面,令他印象最深、最滿意的是1938年在延安時,毛澤東在延安抗日戰(zhàn)爭研究會講他的著作《論持久戰(zhàn)》。這是他第一次給毛主席單獨拍攝。當時抗大條件很差,整間教室只有幾條板凳,很多學生就席地而坐,坐得滿滿當當?shù)?。當時拍的時候,徐肖冰離毛主席也就有三四米遠。后來有些攝影界的行家評價這張照片,覺得無論是構(gòu)圖,還是畫面的處理角度都是很新的。但他那個時候,更多是因為沒有地方了,所以必須繞到那里來拍。

抗戰(zhàn)勝利后,徐肖冰與侯波前往東北,都在東北電影制片廠工作。徐肖冰隨解放軍剿匪部隊進入深山老林,拍攝了《活捉謝文東》的紀錄片,后來就下鄉(xiāng)拍“土改”,親歷了東北的解放。1949年,他到達北平,為新中國的成立進行拍攝。

1949年年初,中共中央在西柏坡召開了七屆二中全會,決定將黨中央的辦公地點遷往北平,會后,中央“五大書記”到達北平,在西苑機場舉行了簡樸的閱兵式,這些都被徐肖冰記錄下來。在這里,他又一次見到了毛澤東,沒想到時隔四年,毛澤東居然還認識他。當時他拍照的時候,在人群里被擠來擠去,三腳架不時被擠歪,這時候只聽到毛主席說道:“這不是徐肖冰嗎?”他還沒來得及說話,毛主席就對身邊的民主黨派人士說:“這是我們自己培養(yǎng)起來的攝影師,是吃著延安的小米稀飯長大的?!?/p>

此后,毛澤東在香山的雙清別墅住了一段時間,在這里,徐肖冰拍攝了不少主席的生活照片。最令他難忘的還是《毛主席閱讀“南京解放號外”》這張照片。1949年4月21日,毛澤東、朱德在北京發(fā)布向全國進軍的命令,橫渡長江的百萬人民解放軍揮師南下,猛追窮寇。接到陳毅進駐南京“總統(tǒng)府”的電話后,一夜未睡的毛主席興奮得仍無睡意。這時,秘書興沖沖地走來,遞給主席一張?zhí)柾?,說是“南京解放”的捷報。主席接過報紙,坐到椅子上,從頭到尾認真閱讀起來,報紙上“南京解放”的大字標題赫然顯目。那天趕巧了,徐肖冰正好在場,于是他悄悄地連續(xù)拍了幾張毛主席審讀報道的鏡頭,但是“咔嚓”的快門聲還是驚動了主席,他抬起頭來,朝大家微笑,這個歷史性的瞬間,一直記在他心中。

1949年,徐肖冰被調(diào)到北京電影制片廠擔任編導,參加與蘇聯(lián)合作攝制《解放了的中國》影片的編導工作,獲斯大林獎金。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后,他率攝影隊入朝,拍攝了《抗美援朝》、《英雄贊》等影片。1953年,他被調(diào)任中央新聞紀錄電影制片廠攝影隊總隊長、副廠長,先后參加攝制《開國大典》等影片。1989年,他出版大型歷史文獻畫冊《路》,獲國家圖書獎,2005年獲國家有突出貢獻電影藝術(shù)家稱號,2009年獲第八屆中國攝影金像獎終身成就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