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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楠:各自的攝影

來源:李楠新浪博客 責編:影子 2015-02-28

我們太難逾越的是:明明每個人都想要成為獨一無二的攝影家,偏偏每個人都在別人的標準里定義自己。任何一個派別、圈子、群體,哪怕標榜著自由、解放、反叛,其實都是要畫地為牢,占山為王。都只是為了建立新的權(quán)威,而不是為了獲得藝術(shù)的真諦。因此,我們不如在各自的攝影里,成為那個獨一無二的自己。照片,首先是對自己有意義;最終,它可能也是對自己最有意義。
 
 

各自的攝影

李楠

 
    個人,是時代的細節(jié)。
攝影,是細節(jié)與時代之間互為的證明——
時代用看不見的手雕琢著細節(jié),賦予攝影者獨特的個人體驗;而攝影者,用一幀幀照片銘刻細節(jié),將這種個人體驗轉(zhuǎn)化為時代共同的觀看,共有的經(jīng)驗和共赴的命運。
當一個人選擇了攝影作為自我書寫的方式,那么,他所做的,就不是僅對現(xiàn)實世界進行客觀記錄,而是將現(xiàn)實世界予以最大個人化——在拍攝現(xiàn)實的同時,抽離現(xiàn)實,讓現(xiàn)實成為另外的獨立之物;因為,最重要、最真實的現(xiàn)實并非眼見之物,而是眼見之物與內(nèi)心反應之間的關(guān)系。攝影,說到底,就是表達這一關(guān)系的過程。
在預計2014年全球?qū)a(chǎn)生4000億張照片的背景下,這一精深幽微的過程,已經(jīng)快捷化為一個簡單的摁鈕動作。但正如我在上一篇中說到的:所謂讀圖時代,并非以圖片呈現(xiàn)的數(shù)量、頻率和規(guī)模來定義,而是以話語權(quán)更集中在圖片上來定義的。也就是說:當個體拍攝成為隨時隨地、司空見慣的行為時,這個行為只是一個現(xiàn)象,社會解讀的話語權(quán)結(jié)構(gòu)發(fā)生重大、深刻的變化才是現(xiàn)象背后的重點。
這是一場真正的“逆襲”:全民狂歡的“讀圖時代”終結(jié)了攝影的“英雄時代”,而且,恰恰在影像獲得了空前權(quán)力的時刻。
這或許有些諷刺,但確是攝影造化如此:時代與個人之間,這一紙互為的證明,不再是一枚終身成就的勛章,而是一道只身犯險的隘口,只有通過這個隘口,即先成為一個“人”,才能成為別的什么。這意味著,在一個功能型的消費社會,在一個影像泛濫的年代,如果一個人堅持選擇“攝影家”作為他的身份識別,那么,他最需要堅持的,就是他作為一個人的精神向度和高度;以及這兩個維度在面對錯綜復雜的社會現(xiàn)實時,如何讓照片真的成為“一種關(guān)系”的證明。
我以為,這是攝影在當代最深刻的提示。
因此,所謂攝影家,也只是努力通過隘口的真實個體。他們必須面對一個前所未有的、邊界模糊、地形復雜、氣候多變的攝影生態(tài)。在這里,單一權(quán)威的評價體系被各種流行話語所取代,層次分明的分類序列被各種交融兼容的藝術(shù)手法而打破,甚至于嚴肅宏大的敘事主題也迅速被生活化的個人獨白所消解……攝影生態(tài)所表現(xiàn)出來的可能性、豐富性和參差性,讓攝影家越來越此清醒地意識到:攝影的問題,不是如何面對世界,而是如何回歸自身——攝影,最終是解決自己的問題。
這恰恰是最難的。
因為,我們通常習慣于將別人的問題,或是大多數(shù)人的問題,當作自己的問題。又或者,我們要通過別人的肯定,通過一群人的肯定,才能找到自己。
比如,很有意思的是,國中對于攝影群落的劃分,往往不是基于風格,而是基于地域。而一些仿佛基于風格的劃分,比如目下最當紅的“新銳攝影”,又只是一個籠統(tǒng)的姿態(tài),其鮮明而具體的藝術(shù)主張又是什么呢?依舊語焉不詳。因而,最直接的一個后果是,攝影的確成為一個引人注目,甚而轟動的現(xiàn)象,但也就止于這種隆重。大批追隨者們?nèi)找辜娉?,卻總仿佛不得要領(lǐng),因為被追隨者也說不清,他們到底是什么。而另一批人,在痛苦地轉(zhuǎn)型與再轉(zhuǎn)型之間焦慮彷徨——從紀實到觀念再到紀實,哪一趟都沒落下,卻發(fā)現(xiàn),越來越不明白,怎樣才是自己的攝影?
 
 
《下樓的裸女》  杜尚
 
說個100年前的故事。當時有個叫馬塞爾·杜尚的年輕人,畫了一幅畫,叫《下樓的裸女》。他把這幅畫送去參加巴黎的獨立藝術(shù)沙龍。評審委員會拒絕了這幅畫,理由是:這幅畫有些立體主義,但不純粹,因為加進了未來主義的運動感。我堂堂立體主義掌門的巴黎藝術(shù)界(也是當時世界藝術(shù)中心)豈容他人染指?但他們又覺得杜尚是一個可造之材,因此,提出只要杜尚將畫中的運動感去掉一些,這幅畫就可以在沙龍展出。這可是一個揚名立萬的大好機會。但杜尚聽了這個意見,一言不發(fā),坐上出租車,到沙龍將自己的畫取了回來。
一個重大的轉(zhuǎn)變在這個年輕人心里發(fā)生了:“這幫助我完全從過去解放出來了。我對自己說:‘行啊,既然事情像這種樣子,我就沒有理由要去加入什么團體了——以后除了我自己,我不會再去依賴任何人。’”
后來,一個著名的收藏家看到這幅畫之后,向杜尚開價:一年出一萬美元,包下他當年的全部作品。當時一名不文的杜尚拒絕了。他后來說:“本來我可以方便地得到一萬美元,但是,不能,我感覺到了其中的危險。我總是一開始就察覺到了這種危險……當時我29歲了,所以,我已經(jīng)足夠成熟來保護自己了。”
杜尚確實是成功地保護了自己,因此他才能在其后成功地讓整個西方藝術(shù)拐了個彎:使藝術(shù)超越藝術(shù)本身,奔向更為自由的境界。而這種對于自由的敏感的堅持,正是他一生小心翼翼保護的東西。杜尚深知,自己作為一個獨立個體的完全的自由,才是他最珍貴的安身立命所在。
他從《下樓的裸女》被拒絕中明白:任何一個藝術(shù)派別、圈子、群體,哪怕是以標榜自由、解放、反叛為宗旨的現(xiàn)代派,其實和傳統(tǒng)派一樣,都是要畫地為牢,占山為王。因此,一切所謂的進步與革新,一切新舊風格的替代與更迭,都只是為了建立新的權(quán)威,而不是真正地解決藝術(shù)的問題,也不可能讓人獲得藝術(shù)的真諦。而金錢的束縛,更加赤裸裸,一旦被它綁架,是很難掙脫的。
杜尚說得好:“我不認為藝術(shù)因為有了理論定義就能具有共同的東西,這太像政治宣傳了”——當藝術(shù)有了共同的東西,就更厲害了么?就更有說服力了么?或者,就更有價值了么?一伙人就一定比一個人更正確么?或者,就一定更讓人有信心么?杜尚29歲就明白了這個道理,他一直保持著他的獨立。他做自己的藝術(shù),同時寬容著別人做別人的藝術(shù)。他并不以自己為標準,也不以他人為標準。他這種“各自的藝術(shù)”姿態(tài),反而讓幾乎所有知名的藝術(shù)圈子都想拉攏他,都標榜他為重要成員甚至精神領(lǐng)袖。
各自的藝術(shù),各自的攝影——一個很簡單的道理,卻如云浮霧障,怎么看,都是一個錯誤的方向。我們太難逾越的是:明明每個人都想要成為獨一無二的攝影家,偏偏每個人都在別人的標準里定義自己。其實,任何一種風格、手法、語言、媒介、技術(shù)、潮流以及各種理論造詞運動的夸飾都不可能是獨家的,因而也不可能憑借這些去樹立那一個藝術(shù)上的“獨一無二”。唯一“獨一無二”不可復制也不可替代的,就是“我自己”。除此之外,還有什么呢?所以,為什么不去找“自己”,而要去找“別人”呢?
你需要為哪一種攝影振臂高呼嗎?你需要為哪一種理論堅決捍衛(wèi)嗎?實際上,無論你拍哪一種照片,這些照片,首先是對你自己有意義?;蛘?,最終,它們也是對你自己最有意義。
在各自的攝影里,攝影家可以在影像的喧囂中艱難跋涉;也可以在風花雪月中自娛自樂;可以大大方方為圖片成為收藏拍賣的新寵而歡欣鼓舞;也可以在一個信仰缺失的時代,虔誠地將攝影奉為信仰……只要確定:所有的這些都是現(xiàn)象,而不是目的。目的只有一個:通過隘口,成為一個真正獨立的人。這也是任何成功和榮譽都無法取代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