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去影像表面的宏大敘事,深刻主題,時代特色,語言探索、手法創(chuàng)新……最終可能留下來的,是什么呢?

電影《教父》的主演、美國傳奇影帝阿爾·帕西諾的傳記里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
有一次帕西諾出演舞臺劇《帕瓦羅·胡梅爾的基本訓練》。在臺上,他注意到觀眾席上有一雙眼睛。天!難以置信,他覺得這雙眼睛簡直穿透了他!整個表演過程,他都在關注那雙眼睛,整個表演,也都是為了那雙眼睛!他甚至等不及閉幕就想看看這位從天而降的知音是什么人。
但——那根本不是人類的眼睛。
閉幕鈴聲響起,燈光驟亮,他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只導盲犬的眼睛,主人是一個盲女孩:“我一時還緩不過來——那雙眼睛里的愛憐、關注和理解……卻來自一條狗。”
我覺得,這是我讀過的,關于孤獨最好的一個故事了。
孤獨,讓帕西諾——這個偉大的、慣常于抽離自我的演員徹底失守,他一定從靈魂深處伸出舌頭,舔了舔自己的寒冷。
其實,攝影,也很孤獨;或者說,最終,它必然是孤獨的。
攝影師和演員,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職業(yè)。前者總是在追求真實,而后者,以制造夢境為天意。但骨子里,其實有著驚人的相似:他們,都是在“抽離”,同時,“介入”。演員扮演別人,抽離自己的同時也抽離現(xiàn)實,但沒有全身心的“介入”,這種抽離也無法很好地完成。
攝影師呢?是以實際行動“把一次拍攝控制成抽離現(xiàn)實的另外一種物質(zhì)----照片,讓現(xiàn)實成為另外獨立的物質(zhì)”。同樣,這種抽離與自我的介入相伴而行,甚至于在有的攝影里面,抽離是為了證明及證實自我。
我喜歡如此矛盾的感覺,這種喜歡與日俱增。
十余年在攝影間行走,猶如分花拂柳,亦如跋山涉水。我慢慢發(fā)現(xiàn),讓我佇足而立的,正是那些隱藏在照片后面,攝影師抽離與介入的矛盾,以及這個矛盾后面模糊而又清晰、時時在掙扎的自我。
于是,撥去影像表面的宏大敘事,深刻主題,時代特色,語言探索、手法創(chuàng)新……最終可能留下來的,是什么呢?
我慢慢看到有一類攝影師,或是有一種影像,盡是些日常生活的隨興之作,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一堆無主題、無線索、無情節(jié)、無邏輯,隨興而至的照片,攢得差不多了,拿頂“日常生活”的大帽子一扣,包裝得似乎和生活本身一樣隨意潦草。
但是,一個攝影師既然已經(jīng)以實際行動“把一次拍攝控制成抽離現(xiàn)實的另外一種物質(zhì)——照片,讓現(xiàn)實成為另外獨立的物質(zhì)”,你就絕對不能相信他真的是“隨意為之”;即使他一臉無辜地告訴你是這樣。
所以,我越來越不覺得這一類以普通“日常生活”為對象和以個人體驗為抒發(fā)的影像,其目的是以“個人的真實、細膩感受”表達攝影師對世界、對人生的意見和看法,并以此獲得普羅大眾的共鳴,從而升華成有思想、有內(nèi)涵的重要作品。也許客觀上曾經(jīng)產(chǎn)生了這樣的效果,但也許壓根兒就是大家對于非宏大敘事的作品形成了非要如此解讀的思維定式——習慣了,不如此意義何在?
難道他真的不是在“以小見大”嗎?那他要做什么?有什么意義?
這些照片當然是有意義的,不過,我以為,這意義并不是聚合大眾,而是隔離自己,在世界天然的隔離之中再一次主動地隔離自己。
通過將“照片(內(nèi)心)”與“自我”隔離之后端祥自己,審視自己,解決自己懸而不決的問題:冷漠、孤獨、傷痛、無奈、溫情以及對溫情克制的、小心翼翼的渴望——這些深藏內(nèi)心揮之不去,但又無法言明的情緒貫穿了攝影;而如何面對、釋放、與它們和平相處就是攝影師的問題。
而攝影,就是來解決自己的這些問題。
攝影,就是面對和尋找自己這些“影子”的過程,和別人,其實沒太大關系。
與其說是照片中的種種情緒、感受、乃至細節(jié)……這些“內(nèi)容”使攝影家的影像有感染力和意義,倒不如說是攝影的這種過程、狀態(tài),顯露了一個有血有肉的人面對自我時的真實。
影像會說謊,但攝影不會說謊;如同不能欺騙自己的,不是那些已經(jīng)得到的,而是那些可能失去的
影像留存于世而不滅的理由到底是什么呢?一份塵世的紀錄?一截社會的切片?或者一段時光的標本?都是,也都不完全是。“事實證明,最偉大的藝術家往往以其敏銳的感覺先于世人預言某種變化,窺破某種內(nèi)情。”——這種預言的能力,我以為首先是對于自我的敏感。
你不能依靠別的什么留到最后,除了你自己。
攝影,最終是解決自己的問題。在一個自我越來越難以辨認的時代,或許,這就是攝影最大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