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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楠:沒有問題的攝影師,不是好攝影師

來源:李楠博客 責編:zss 2013-10-17

     《影響——中國當代攝影精神交往錄》,一本近年來不多見的叫好又叫座的攝影理論書。在該書第二次印刷出版之際,新浪圖片主編翟紅剛,與作者李楠進行了一次深度訪談,關于這本書、這本書中的攝影師和書外的攝影界。
 
  翟紅剛:《影響》自出版以后,社會反響不錯。出版才三個月就第二次印刷,一本攝影理論書籍如此暢銷,實屬不多見。你對自己的第一本攝影書,有什么期許?
 
  李楠:我自己的想法,是不想寫一本僅僅提供話題和故事的書。我希望呈現(xiàn)出來的是在時間沉淀中得出的觀點和思想,而且這些觀點和思想有從個體意義轉變?yōu)楣惨饬x的價值與可能。否則,把這個攝影家寫得再怎么傳奇,再怎么了不得,那也僅僅是他個人的經驗與經歷,對別的攝影師,或對別的人,有什么可以觸動與借鑒之處呢?所以,這里出現(xiàn)的攝影家,都在談他們的問題,他們的困惑,他們?yōu)橹冻龅耐纯嗲笏鬟^程,甚至反復徘徊的懷疑和迷茫。正是這些困惑與痛苦,獲得了很多人的共鳴。這些一步步在實踐中推進的思索,反而是最有意義的。
 
  翟紅剛:你在書中訪談了21位攝影師,這些攝影師的拍攝風格和社會知名度差異很大,你是如何選擇這些攝影師的?
 
  李楠:其實我在后記里談到了這個問題。我選擇攝影師,不是看資歷,也不是看名氣,比如他現(xiàn)在紅不紅這些外在的標準。而是看他是否經歷過時間的考驗,他的藝術生命是否經歷過高峰低谷的錯落與回旋。同時,這些攝影師可以作為某種類型攝影師的代表。比如張新民,以影像對農民工進城這一內涵豐富的問題做了系統(tǒng)性的社會學觀察——可以作為紀實攝影的一個范本;再比如區(qū)志航,以一己之力、以符號化的“俯臥撐”實現(xiàn)對社會公共事件的對接和干預——他就是網(wǎng)絡時代、公民社會里產生的非常具備當代性的藝術家;再比如馬良,開始他的造夢時,無人理睬,完全靠自己的堅持和大眾的支持最終獲得了藝術和市場的認可。他曾被認為是一個新銳,但他在前年拒絕了某個新銳評選的邀請,理由是:如果我還是新銳,那么現(xiàn)在那些披堅執(zhí)銳奮勇前行的攝影師們又算什么呢?——他可以作為觀念攝影家的代表。再比如寧舟浩,他是一個稅務干部,工作和攝影毫不搭界,攝影師只能是他的精神身份——他就可以作為這一類攝影師的典型個案。最終這些攝影師合起來是一個群像,能大致呈現(xiàn)目前中國攝影生態(tài)的一些面貌。
 
  翟紅剛:經??茨愕臄z影評論和隨筆,獲益良多。作為攝影評論家,請談談你的寫作風格?
 
  李楠:我是什么風格,可能還是由別人來評說比較合適哈。不過我聽到的比較多一個說法是,我的人和我的文章反差比較大——文章很理性,很冷靜,甚至很犀利,像男人寫的,而且還是老男人寫的!人嘛,尚與性別相符。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我還是比較喜歡這種為文之道。有人說很喜歡我的文章,也有人說看不懂。呵呵,我希望我的文字給讀者提供一個有質感的閱讀體驗,也希望它能更多地指向公共空間。假如讀者在讀了我的文章后,不覺得浪費了時間和金錢,還有一點點收獲,于我,就是很大的滿足了。
 
  解決問題,攝影不是方法,而是路徑
 
  翟紅剛:你在書的自序里提到,攝影的問題,不僅是如何面對世界,更是如何回歸自身,“攝影,最終是解決自己的問題”。這個說法對我很有啟迪。能否進一步闡述下你的觀點。
 
  李楠:如果一個攝影家說自己從來都沒遇到過什么問題,我對他的話是持懷疑態(tài)度的??梢哉f,沒有問題的攝影師不是好攝影師。攝影對一個嚴肅的攝影家而言,不是謀生的工具,或是獲取榮譽的手段,而是解決自己的問題,精神上的問題,靈魂深處的問題。因為,只有當你誠實地無從回避你的問題時,你才能夠在這種內省中與自我格斗,進入到你以前未曾身臨的境界。我聽到不少年輕的攝影師說他們喜歡孫京濤的那一篇。孫京濤的攝影經歷一波三折,他不斷對自己的攝影提出質疑,從早期人文關懷式的紀實攝影,到觀念攝影,又回到自我內心與個人體驗。有意思的是,孫京濤的個人攝影經歷幾乎與中國當代攝影的幾個階段相對應。所以,個人的問題,其實脫離不了時代與社會的背景,而且,會折射出時代與社會的問題。解決問題,攝影不是方法,而是一條路徑,盡管道阻且長,但只能義無反顧。
 
  翟紅剛:攝影真是一場苦旅,像羅蘭﹒巴特所言,攝影的樂趣在攝影愛好者那里?
 
  李楠:廉價的快樂,還是高貴的痛苦?你可以自己選擇。
 
  翟紅剛:任何藝術創(chuàng)作行為,都離不開直覺和理性。攝影師對自身所遭遇問題的反思屬于理性層面,那么在攝影創(chuàng)作時,是直覺重要,還是理性重要?
 
  李楠:安迪﹒沃霍爾說,當我要思考時,就會變得很糟糕。直覺對藝術家無疑很重要。但如何利用好直覺,可能又需要理性。人的行為和活動,受制于一個復雜的心理、生理系統(tǒng),很難說其中哪個更重要。只能說,直覺多為天賦,極其重要,但僅僅依賴直覺,可能行之不遠。同理,理性強大是個優(yōu)點,但只有理性,也挺可怕的。從藝術的角度講,無論是直覺還是理性,能做到極致,都是了不起的;最怕的是,哪邊都不到位。

    攝影家必須有自己的“識別度”
 
  翟紅剛:攝影師的作品要想出眾,得有自己的獨特性。在沒有找到自己的獨特性之前,很多攝影師都熱衷于借鑒和模仿。模仿似乎也是創(chuàng)作方式的一種?
 
  李楠:不注重原創(chuàng),復制、挪用,是后現(xiàn)代主義藝術作品的一個特征。你可以說這是一種創(chuàng)作方式。但是,為跟風而模仿,與此不同。比如,現(xiàn)在景觀攝影泛濫,你會看到,大量徒有其表的“塑料片”充斥著我們的視野,毫無內在的思考,你會覺得它們有價值嗎?攝影家必須的自己的獨特性,或者叫“識別度”,如果只是當別人的粉絲,那可能也就只能打個湯了,做不了主菜。
 
  翟紅剛:攝影,無論是哪種表現(xiàn)形式,都不能脫離它所處的社會語境?
 
  李楠:當然。臺灣攝影評論家郭力昕曾分析,郎靜山的山水攝影當年被國民政府看重并被加以宣傳,有一個原因就是出于去政治化的粉飾太平的需要。日本攝影大師荒木經惟、森山大道,很多人就覺得他們拍的是情色、暴力、私攝影什么的,模仿者甚眾,但是,他們的影像對戰(zhàn)后日本人那種自暴自棄的社會心理有著極深刻和精準的刻劃,而不僅僅是情色。你不能將藝術從它身處的時代抽取分離。實際上,每一種新藝術形式、新藝術思潮的誕生、發(fā)展乃至衰退,都離不開社會的變革作為其背景和推手。
 
  劉香成在訪談中說:全世界的好相機都被中國人買了,但拍出好作品,靠的是思想。藝術需要獨創(chuàng),或者說首創(chuàng),后現(xiàn)代主義反動現(xiàn)代主義,這個反動是以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新作品、新理念、新形式等種種“獨創(chuàng)”完成的,而每一個時代,都有新的需要、新的問題和新的價值觀。而我們現(xiàn)在,還是缺少能夠深刻反映中國當下社會現(xiàn)實問題與癥候的作品。
 
  翟紅剛:報道攝影,是一種傳播信息的方式,但它更有迷人的藝術的一面。對攝影記者而言,如何看待報道信息與藝術表達的平衡問題?
 
  李楠:新聞圖片,也要講究視覺語言啊,也有形式感上的要求。視覺語言不好,即使信息再重要,也不是一張好圖片,或者,我很懷疑一張糟糕的圖片是否充分明確地說明了信息?在新聞報道的語境下,信息有效傳播是最終目的,所以你的形式感不能干擾或模糊信息,更不能誤導受眾對信息的解讀。這里面就包含了職業(yè)倫理的問題。
 
  新媒體時代,新聞報道從客觀、全面向主觀、個性轉變,更強調記者的個人魅力。有個性的作品更能吸引現(xiàn)在的讀者。這是國外正在發(fā)生的變化。
 
  翟紅剛:網(wǎng)絡時代,公民攝影成為媒體的重要影像來源。前段時間,《芝加哥太陽時報》解散自己的攝影部。我們所處的時代,對攝影記者有什么新的要求?
 
  李楠:公民記者,能告訴你when,where,who,一部分what,但不能告訴你why,更不能告訴你how。這些還是需要專業(yè)記者來告知。網(wǎng)絡時代,攝影記者更要做一個能提供觀點的人,至于技術,當然,你必須掌握更多的技能,甚至寫作能力,但是,技術是手段,不是目的。許多外媒在裁員的同時,增加了對深度報道調查記者的投入。為什么?因為他們能告知事件背后隱藏的觀點。
 
  其實,網(wǎng)絡給了攝影師更大的空間,大家不要覺得新媒體是來把我們吃掉了。很多攝影師都成名于網(wǎng)絡,照片放在網(wǎng)絡上,一天的點擊率就可能幾百萬,評論數(shù)千條。攝影師能真切地感受到讀者的關注,直接互動,起碼,這是一種很有效的傳播途徑。
 
  翟紅剛:最近幾年,有不少知名攝影記者放棄固定工作,轉向自由攝影。你如何看待這一現(xiàn)象?
 
  李楠:有些攝影師問我,楠老師你看我辭職行么?說實話,這樣的問題只能由自己回答。完全取決于自己的選擇。比如袁冬平就說,自己考慮過這個問題,覺得還是留在體制內比較適合自己。同時,也有一些攝影師離開體制,獲得了成功的。就現(xiàn)實而言,后一條道路,當然要艱難一些,至少開始的時候,壓力肯定是比較大的。媒體基于市場的殘酷競爭,是很難給有理想的攝影師個人施展的空間的,相反,倒是在擠壓他們創(chuàng)造力。當然,如果有足夠的智慧和條件處理好,有一個穩(wěn)定的工作是不錯的。我所在的《南方周末》是一個很特殊的地方,在這里,攝影記者有比較充分的時間、精力和自由來從事工作以外的藝術創(chuàng)作,我常說他們是比較幸福的,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