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給“新紀實攝影”下個明確的定義,就像要明確定義“后現(xiàn)代文化”一樣,恐怕是個相當棘手的事。它們都還是個不斷在發(fā)展的事物或概念,而且似乎看不到彼岸。不過,這兩個詞藻也許擁有一個共通之點,就是它們各自都想解放原本依附的母體,對詮釋或意義的一種壟斷態(tài)度。
傳統(tǒng)的紀實攝影,百年來一直用這樣的姿態(tài)來說服世人。無論新聞攝影,或深度報導攝影,或類似的名稱與概念,都宣稱通過它的現(xiàn)場見證,就可以了解世界,甚至可以對世界進行解釋。新聞攝影提供著“人、事、時、地、物”的數據,報導攝影或系列照片則編輯一個故事的視覺起承轉合,讓長期習慣如此閱讀世界的人認為,專業(yè)攝影人已經給了我們客觀篩選、甚至面面俱到的故事與意義。
即使今日的傳播科系學生或媒體工作者應該早已知道,照片從來不客觀、可操控、會說謊,但全世界的主流平面媒體,仍然死守目擊、見證之道,作為以攝影表述世界的唯一可接受方式。這種對實證式理性之無上迷戀的集體不理性,也算是一種當代文明令人咋舌的光景了。當然這并不表示,傳統(tǒng)紀實攝影對真實世界無法提供任何意義,或產生任何政治作用;而是,長期單一地寄望于這種充滿限制、甚至獨斷地認識現(xiàn)實世界的方式,是大有問題的。
一般認為,1967年由紐約現(xiàn)代美術館當時的攝影部門主任沙考斯基(John Szarkowski)策畫的New Documents攝影展(點擊進入該影展文本下載地址),是祭出“新紀實攝影”旗幟的濫觴。展覽中黛安·阿勃斯(Diane Arbus)、李·弗里德蘭德(Lee Friedlander)、加利·維諾格蘭德(Garry Winogrand)看似隨意捕捉、沒有故事與重點、高度個人風格、難以定義或歸類的作品,今日已在攝影史教科書中,成為經典的圖像,也讓新紀實攝影蔚為風潮至今不衰,且愈加被發(fā)揚光大。
臺灣近年的一本出版品《這就是當代攝影》(The Photograph as Contemporary Art, Charlotte Cotton/柯頓著)1,也許是一份藉以認識新紀實攝影風貌的極好的資料??祁D在序言里提醒讀者,作為當代藝術的攝影影像,不該被慣性地套用到既有的攝影風格或傳統(tǒng)分類概念中。更重要的是,當代的攝影藝術,與成為經典的藝術攝影和攝影發(fā)展史,并無必然的連結或繼承關系。作者的這些論點,對于認識當代藝術攝影或新紀實攝影,都是一個具啟發(fā)性的提法。
在傳統(tǒng)的攝影分類里,新聞攝影、紀實攝影、藝術攝影、商業(yè)攝影,好像是幾個定義明確、壁壘分明的攝影實踐類別,只因為它們各自的影像功能看似不同(其實即使在題材或功能上,也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許多攝影專業(yè)者或學習者遂認為,每個類別有其既定的創(chuàng)作手法或規(guī)范,且應該謹守各自的專業(yè)方法和倫理。譬如,商業(yè)攝影與藝術攝影可以編導(staged)、擺拍,而新聞或紀實攝影不行。許多成名的新聞攝影記者或紀實攝影家,也喜歡道貌岸然的宣稱,他們關切的,是呈現(xiàn)人間的悲慘真實、揭露不公不義,而不在于彰顯自己作品的藝術性;例如,總在世界頂級攝影藝廊展出精致沖印框裱的攝影作品,對照片洗放質量吹毛求疵的紀實攝影家薩爾加多(Sebasti?o Salgado),或著名戰(zhàn)地攝影家納赫威(James Nachtway)。
科頓在她提議的一套新的攝影分類里,一方面呈現(xiàn)了當代攝影的不同創(chuàng)作理念,另一方面,也將各種傳統(tǒng)上似乎涇渭分明的攝影主題或手法,包括紀實性的事件與歷史時刻,都視為一種當代藝術話語。她的分類概念告訴我們,當代攝影的藝術性,已經可以跟傳統(tǒng)攝影總想追求其繪畫性而取得藝術位置的概念,徹底的斷裂了。這樣的斷裂,讓攝影真正取得了它作為視覺媒介的藝術性與主體性:攝影若有某種本質性,則它終究是關乎片刻時間與片段空間的。而將所有攝影實踐賦予藝術性的觀看,也可以節(jié)省一些紀實攝影家們總要做些偽善之專業(yè)倫理宣示的無謂力氣。
既然如科頓所搜集和整理,當代的諸多攝影藝術類型、主題或手法,大多數仍取材自真實的生活、環(huán)境、現(xiàn)場、或人的各種活動與面貌,我們或許可以大膽的說,當代攝影藝術最主要的一個取向或概念,歸納起來,正是新紀實攝影。換句話說,新紀實攝影的題材與樣貌,可以通過傳統(tǒng)的快門捕捉,也可以“預先設想”(preconceived)的設計安排,包括編導式的攝影手法;可以出現(xiàn)在“冷面”(deadpan,又譯“呆照”—編輯)展示的巨幅尺寸照片上,也可以是凡常對象的微小細節(jié)。它們離開了傳統(tǒng)紀實攝影必須講述“完整”故事、或負擔社會使命的框架,一切的隨興或不經意,都是紀錄,都屬于這個世界零碎而真實的經驗。
新紀實攝影的藝術性,一如后現(xiàn)代情境,也會引來批評與質疑。對后現(xiàn)代論述一向沒好感的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其隨筆與演說集《同時》(At the Same Time)2的《攝影小結》里,有著如此的意見:“照片就是細節(jié)。因此,照片似乎像生活。做現(xiàn)代人就是信奉細節(jié)的野蠻自主權,被細節(jié)的野蠻自主權迷住。”她繼而提到,愈來愈多的一種攝影作品,不是在激發(fā)人們去關切社會或產生行動,而是一個“符號企業(yè)”;“我們張望、我們紀錄、我們表示知道。這是一種更冷的觀看。這是被我們認作藝術的觀看方式。”
桑塔格向來在乎古典的意義與攝影的政治性,她對諸如新紀實攝影所呈現(xiàn)的藝術概念進行質疑,不難想見。雖然她的意見有時失之狹窄,可上述的提醒也并非全然迂腐,而仍具有深刻的反省意義。新紀實攝影的藝術實踐百花齊放,許多作品在看似隨意之中,透露對當代生活的尖銳批判,它們其實可以承載深刻的政治訊息。但也存在不少作品,打著藝術攝影的旗號,呈現(xiàn)虛無和自囈,或耽溺于支離破碎的、近于戀物的影像搜集。筆者將在下一篇《論物件攝影》里,再稍微展開對對象攝影里的戀物與虛無的討論。
盡管如此,顛覆傳統(tǒng)紀實敘事語言、極大地包容了再現(xiàn)真實之多元可能的新紀實攝影,正以一種嶄新、辯證的藝術價值和社會意義,開拓著一個繁復且開放的攝影世界。
【郭力昕】,臺灣媒體評論、學者。英國倫敦大學Goldsmiths學院媒體與傳播系博士,現(xiàn)任臺灣政治大學廣播電視學系副教授兼系主任。曾任《人間》雜志圖片主編,《中時晚報》媒體/攝影評論專欄作者,著作包括《電視批評與媒體觀察》、《新頻道:電視·傳播·大眾文化》、《書寫攝影:相片的文本與文化》等。
【郭力昕】,臺灣媒體評論、學者。英國倫敦大學Goldsmiths學院媒體與傳播系博士,現(xiàn)任臺灣政治大學廣播電視學系副教授兼系主任。曾任《人間》雜志圖片主編,《中時晚報》媒體/攝影評論專欄作者,著作包括《電視批評與媒體觀察》、《新頻道:電視·傳播·大眾文化》、《書寫攝影:相片的文本與文化》等。
配圖:月光舞廳 郭榮輝 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