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具象到抽象
徐 波
藝術創(chuàng)作,是草長鶯飛的過程。從一個念頭的產生,到其逐漸繁盛,其間所經歷的,大約是一個從否定到否定之否定的過程。
換言之,我覺得所謂創(chuàng)作,大約都是從一個觀念出發(fā),結構骨骼,豐滿血肉,直至變成細節(jié)豐富,內涵審慎,外延廣闊的個體,直至“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這過程,蘊藏著中國人獨有的哲學觀念,而這種哲學觀深刻的影響著我。
靜與動
很多年前,我看過一部泰國電影《祝福》,由阿彼察邦·韋拉斯哈古導演,有一組長鏡頭給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世界如同彌漫于水中,而攝像機則如浮游于其中的魚向觀眾涌來。
我在拍攝《鯤鵬極目》時,也常常會想到水與魚。如何以一種極致的靜態(tài),去表達動態(tài)的過程。時間與空間被停滯在按動快門的瞬間,而鏡頭,則如同一條魚一樣,逍遙游于其間。
內容與形式的統(tǒng)一,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是至關重要的。靜是形式,動是內容,將內容融入形式之中,變成藝術的共謀。通過形式的狂歡與煽情,制造出空無一物的圖像,并最終迫使觀眾觀看到無用而完美的圖像,是我在創(chuàng)作中始終警惕的。
輕與重
卡爾維諾在《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中說:“幾個世紀以來,文學中有兩種對立的傾向互相競爭:一種傾向致力于把語言變?yōu)橐环N像云朵一樣,或者說得更好一點,像纖細的塵埃一樣,或者說得再好一點,磁場中磁力線一樣盤旋于物外的某種毫無重量的因素。另外一種傾向則致力于給予語言以沉重感、密度和事物、軀體和感受的具體性?!笨柧S諾是主張“輕逸”風格的小說家,在他看來,世界是“沉重、惰性與難解”的,“這些特性,如果不設法避開,定將從一開始便牢固地膠結在作品中”。
《鯤鵬極目》也在避開世界的沉重感,或者更準確的說法是,我希望將“沉重感、密度”變成了自己飛上重霄的動力,“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畫面輕盈,又能夠使觀眾感知其重。
換言之,我在拍攝什么?當我一次次乘上直升機,飛躍過祖國西部的好山好水,并不斷用相機記錄下的,究竟是什么?
當一條優(yōu)美的曲線呈現在觀眾面前時,如何能夠讓觀眾理解這一切并非過去式,而是正在發(fā)生的故事?我希望觀眾看到的是水在流動,云在飄動,而山間的萬物亦在不斷運動中。這些,是整個畫面的重量,它應當激活觀眾的心靈,使觀眾如列子御風而行,看到隱藏于圖像背后的真實。
同時,作為一個曾經學習繪畫的人,我明白,必須在攝影與繪畫之間畫上一條明顯的分界線,所以,影調層次的豐富,光影變化的微妙與精準而細致的細節(jié)表現,也是我著力追求的。
具象與抽象
航拍的實踐,無論是最初的依賴直升機的模式,還是目前流行的無人機的模式,所經歷的折磨,大約是很多沒有涉足航拍的攝影師所無法體驗的,尤其是《鯤鵬極目》深入世界屋脊的無人區(qū),其間的困難是遠超想象。
我曾經說過“大多數航拍都出乎預料”,因為氣候、光線乃至于溫度,對于航拍的最終結果可能都有致命的影響。即便如此,每一次拍攝前我依然會做大量案頭工作。
讓·波德里亞在他的著作《藝術的共謀》中說:“圖像把世界抽象成兩個維度,消除真實世界,以及由此制造幻覺的權力”。所以,我決定從抽象入手,每次拍攝前,我會大量搜尋、閱讀當地的各種記錄,從天氣情況到民間傳說,我?guī)е@些抽象的概念飛越過具象的荒原,尋找本質的意蘊。
《鯤鵬極目》的時間跨度長達十年,拍攝方式單一,而這種拍攝方式,又會將三維的空間壓縮為二維的平面,距離被概括為一條曲線,如何避免最終的成品不會淪為似曾相識的影像的合集,甚至于變成某種冷漠的藝術形式,是我在拍攝前一直在思考的。
我從來不是抽象派的攝影師,我的作品也有別于大部分抽象攝影作品,我是以抽象的方式表達具象的內容,最終出現的,依然是一個具象的主題。
具象,是戲劇化的,是充滿著各種痕跡的敘述;而抽象,則是對具體事物的拆解,是將世界變成符號并加以神圣化的過程。
我希望《鯤鵬極目》能夠跨越了具象與抽象之間的巨大鴻溝,并在之后又將抽象與具象統(tǒng)一于其中,或者說,我不希望那些風景消失在我所拍攝的影像背后,“線條、色彩與詩意”,作為構成了《鯤鵬極目》的全部要素,但不能讓觀眾只看到“線條、色彩與詩意”。我的作品反映的不是一個抽象的存在,也非現實風景的破壞者,它不能抵消風景,而應該是具體存在的真實,我需要做的,是將兩個維度的世界統(tǒng)一在一幅畫面之中,它將引領觀眾走近一個真實的世界,而非制造某種幻覺。這是一種人生態(tài)度,也是創(chuàng)作這組作品的方法論,它是線條與色彩的組合,卻又不僅僅是線條與色彩的組合。山川與河流在高空中,被簡化為連綿不斷的線,并將大大小小的色塊分割開來,充滿了神秘感與傳奇性,“日出而林霏開,云歸而巖穴暝,晦明變化”,是獨屬于中國人的心景。文化背景與所接受的教育,使得中國攝影師在拍攝風光時,所選取的角度與西方攝影師的角度有所偏差,這小小的偏差,便構成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景色。
最終,動靜、輕重,都變成極目遠眺所能達到的最終點,不再成為障礙,而變成鏡頭下的一個點,一條線……
《鯤鵬極目》,它是我的河圖洛書,世間萬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