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 島 浮 生——大衾島上的麻風康復(fù)者

      “怎能忘舊時朋友，你已離開痛苦人間，及早到達天鄉(xiāng)，永生泉水安嘗……我們絕非永別，再見朋友，我的朋友，我們定要再見……”，伴隨著老人們的歌聲和響徹山間的鞭炮聲，92歲的葉銀開婆婆在病友的目送下入殮出殯。在臺山大衾島麻風院里住了53年的她，最終沒能離開這里。

        在葉銀開去世的第二天，86歲的李織娣遺憾地對我說：昨天本來想讓你去幫她拍張照片的，現(xiàn)在沒機會了。李織娣和葉銀開同屬東莞老鄉(xiāng)，1957年一起來到大衾島，最近幾年一直負責照顧葉銀開。她說，葉銀開曾經(jīng)多次跌倒，有時甚至摔到休克了，大家都以為她已經(jīng)死了，可是到了半夜卻又爬了起來。她最后一次跌倒在2010年3月份，從床上摔下來，頭上流了很多血，可是醫(yī)院沒有醫(yī)生護士上班，只能由充當赤腳醫(yī)生的其他病人來幫忙打針止血。從那次以后，她就失去了知覺。李織娣說，她想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先離開這個島。

       在大衾島，上島超過50年的康復(fù)者不在少數(shù)。他們大多在童年就患上了麻風病，一直在各地流浪、乞討，解放后又輾轉(zhuǎn)于廣東省內(nèi)各個麻風院，最后被安置到這里。自1924年由美國傳教士力約翰及華僑梁耀東先生，在此建立麻風醫(yī)院以來，曾收治過1200多名麻風病人，最高峰時曾同時收治了501人。80多年過去，1000多名病人和康復(fù)者或葬于高山或歸于大海。由于千年頑疾麻風病，以及島上幾乎與世隔絕的麻風醫(yī)院，大衾曾經(jīng)一度被稱為“麻風島”、“死亡島”。

        時至2010年底，只剩下最后44名康復(fù)者和1名他們收養(yǎng)的智障青年在此生活。他們大多數(shù)人都已經(jīng)垂垂老矣，平均年紀超過75歲，而且大多身患殘疾、行動不便，每月僅靠政府300元的生活補助和100元的醫(yī)療補助生活。而一年的生活費經(jīng)常還要等到年底才能拿到，他們只能省吃儉用，又或者種菜打漁作幫補。

        從旁邊的山上往下看，在不足兩個足球場大的院區(qū)內(nèi)，分布著十多座小平房，北邊，一條長長的碼頭伸入海中。病房、醫(yī)療室、文化室、海邊碼頭，基本上就是老人們每天的生活軌跡；而逗狗、“疊烏龜”（老人的一種麻將游戲）、看書、看海，就是他們最簡單的娛樂和消耗時間的方式。而對于其他行動不便的老人來說，則只能呆在房間或躺在床上。

        77歲的黃細佬，身體算得上是最殘缺的一個：雙腳截肢，右手畸形無力，左手只剩下一個手指頭。但他極少依靠輪椅，都是穿金屬義肢一蹬一晃地走，并且還一直依然堅持勞動。他直接用那唯一的手指頭和嘴巴將工具綁在手腕上，劈柴、鋤地、種菜、煮飯，居然無所不能。面對生活的艱辛，他說，人家用氣力，我就用毅力！而更讓人敬佩的是，他早在90年代就收養(yǎng)了島上一個漁民的智障孩子當干兒子。

        當這個智障的孩子在麻風院里慢慢的長大，而始終沒有傳染上麻風病時，島上的漁民開始慢慢接受了他們。然而，對于外界的人來說，除了一些教會的修女和義工以外，他們依然被視為不可接觸的“魔鬼”。即使上世紀80年代后，醫(yī)學(xué)的進步已經(jīng)可以醫(yī)治麻風病人身上的頑疾，卻無法根除人們心中的冷漠和無知。時至今日，他們的麻風病也完全治愈沒有傳染性，還依然經(jīng)常會受到歧視，無法回到正常的家庭。 

        88歲的伍運啟經(jīng)常跟人提起他的一雙兒女和本來幸福的生活，而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四十年多年沒有見過他們了。伍運啟是臺山大江鎮(zhèn)赤嶺村人，他說，兒子小時候很懂事，在自己入院大衾時，他還經(jīng)常寫信過來，說讓自己放心，有機會一定會來看望自己。然而，當他找的幾個對象都因為知道他有一位患麻風病的老爸而告吹，最后他兒子就跟他完全斷絕了來往，而且封鎖了所有消息。他只聽說大女兒嫁到珠海斗山，小兒子已經(jīng)落戶廣州，可是卻無法找到他們。如今，每當看起兒子早年寄來的照片，他都會忍不住落淚。

        他說，“其實，自己也不一定要他來見面，也就只求有個聯(lián)系，知道下他現(xiàn)在的情況，或者看看他一家的相片?！钡沁@個簡單的愿望，對于他來說卻是那么的遙不可及。

        在漫長而孤獨的歲月里，除了自強，他們唯有相互扶持和依靠，有的還成了男女朋友，有的則成為真正的生死之交。77歲的孫添洪，無論刮風下雨，每天早、中、晚都要拄著拐杖去墓地看望他的好朋友謝維德，跟他聊天、向他道歉。他自言，老朋友在自己得病的三年里把自己照顧得非常好，而當他得了中風之后自己卻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和好好照顧他，以致他比自己年輕還先過世，他感到深深的內(nèi)疚和自責。因此，特地為老朋友修建了漂亮的水泥墓地，還在四周種滿了鮮花，冬天花謝時又插上各種假花。這種感情，也許并不是那么讓人理解，可對他們來說，卻是那么的樸實、永恒。

       一位康復(fù)者曾對我說，麻風病人殘疾可怕，但最怕的是活在一個殘疾的環(huán)境里。

        幾十年來，他們?nèi)鐗m漂蕩，終其一生無法擺脫命運的安排，但是他們卻始終堅持對生命最原本的信念和態(tài)度，堅強而自尊、知足而感恩地活著。

        只是，每當傍晚，夕陽西下，他們都會聚在海邊的戲臺上，面朝大海，遙望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