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力昕評述:
張照堂的攝影創(chuàng)作持續(xù)了半個世紀,未曾真正中斷。從他的近作來看,他對快門藝術之攝影語匯的掌握依然精準,功力不減當年,趣味也未曾轉(zhuǎn)趨稀薄。然而,他的攝影藝術,至今停留在快門藝術的攝影概念里,且這樣的藝術成績,如我前文所說,在他早期的作品里,已經(jīng)粲然樹立。那么,在這個數(shù)位化拼貼、改造、后制技術極為方便,使攝影可以自由地和多媒材、裝置、觀念藝術等各類前衛(wèi)實驗手法結(jié)合的年代里,我們應該如何看待并安置張照堂快門攝影藝術的價值,以及張照堂這位藝術家的意義?
先從他的快門藝術說起。攝影藝術的古典意義,即快門掌握的瞬間藝術,以及創(chuàng)作者透過這個瞬間的捕捉,進行描繪或詮釋世界的方式。張照堂在這個平面影像形式里,已到了一種多數(shù)人難以看齊、遑論超越的純熟而深刻的境地。過于純熟的技藝,常常會讓藝術作品,減低或甚至喪失了原本足以感動人的力量;而這大抵不成為張照堂的問題,則是因為他總能用新鮮而犀利的視角,看見平凡場景中的異質(zhì)趣味,而且以攝影的快門和構(gòu)圖,將它們轉(zhuǎn)化成藝術語言。
他的作品全部取材自現(xiàn)實場景,但幾乎沒有一幅作品是直接描述事件本身、提供見證功能或訴諸表面情緒的。所有的情緒、訊息、或觀點,都經(jīng)過進一層的隱喻、轉(zhuǎn)化、沉淀或聯(lián)想,使他的攝影里的苦痛、荒謬甚或殘酷,從沒有哭天搶地的喧囂或強迫性的訊息,而是一種深邃、無言甚至欲哭無淚的悲哀和喟嘆;即使在他很少出現(xiàn)的歡樂或笑靨的畫面里,我們也不敢掉以輕心地觀看,而更多的是以凜然的心情,閱讀這些溫暖著或激勵著我們向前的生命。然而,張照堂的攝影藝術,或者說,他作為攝影藝術家的價值,不僅僅表現(xiàn)在快門功力與影像境界上,更在于他的藝術結(jié)晶,和他這個人,與他的生命狀態(tài),是極其一致的。在臺灣的攝影圈里,我認為這是非常稀有的品質(zhì)。也許有人認為,談論藝術價值,不需要把藝術家的個人因素考量進來,僅從作品論斷即可,尤其對并非涉及新聞或紀錄攝影這類具有較多道德性考量的攝影類型時。但我必須要說,若能夠了解張照堂其人的特質(zhì),應該會更懂得欣賞他的攝影藝術,何以如此獨特,歷久不衰。
在吳忠維的《看·不見·張照堂》 里,張照堂誠實地描述自己做展覽的態(tài)度并不積極,也沒有特別的計劃或企圖;和國外一些成就突出的大攝影家相比,自己的創(chuàng)作顯得不夠努力或缺乏紀律。然而,他接受自己的這種創(chuàng)作狀態(tài),覺得既然如此性情,即不欲刻意改變或勉強自己。也曾有評者認為,張照堂雖才氣縱橫,但是對攝影創(chuàng)作這件事,卻一直處在一種“業(yè)余狀態(tài)”。坦白說,我早些年也多少有類似的看法。然而,增添了一點歲月和對生命的體悟之后,我修正了自己早先的觀點。
有才情的藝術家大分為兩種。一種是對創(chuàng)作高度紀律化、企圖心很強甚至步步為營、精于計算、生產(chǎn)行銷皆絲毫不差的人,他們成功地累積成果,打造自己藝術的“重要性”,以確保能進入并盤據(jù)主流藝術的殿堂。另一種人則如張照堂,他們認真創(chuàng)作、更忠于自己的生活,對如何可以更快地、更有效地推銷自己,沒有積極的興趣,甚至對那樣的企圖心嗤之以鼻。我當然不能說,具有積極性與企圖心、認真創(chuàng)作的藝術家,不值得鼓勵,但我毋寧是更欣賞后者的。
張照堂認真工作,熱情生活,對各類藝術的吸收與涉獵極廣,尤其音樂、電影、和劇場。他勤于從最新的藝術創(chuàng)作和思潮中不斷汲取養(yǎng)分,對教育學生也不吝惜自己的時間和經(jīng)驗。當臺灣許多二三流的攝影家,汲汲于隆重出版自己印刷精美的大型攝影集時,張照堂至今沒有類似的興趣或行動。他的不急于展示自己,一方面看到其從容自在與自信,另一方面,也說明了這位藝術家是一直向前看的,不覺得需要眷戀已有的成績。
他的“不積極”、“業(yè)余”、隨遇而安,并且愿意將許多精力和時間,留給教育學生和充實生活。這些于我而言,皆說明了張照堂基本上不是一個自戀的人(而自戀或極度自戀,卻是不少杰出之藝術家程度不同的一種共通特質(zhì))。他熱情而專心地注視著世界,并不老是看著鏡子中的自己。這樣的特質(zhì),可以使他的藝術里包含更多的真誠與純粹,更少的矯情與造作。當生命狀態(tài)與藝術作品可以如此真誠一致,則“業(yè)余”與“無企圖心”所生產(chǎn)出來的攝影藝術,毋寧是更動人、也更恒久的。
重新閱讀、思索、評估半個世紀以來的張照堂的攝影,我們得以更深刻地體會張照堂的藝術精神,和他生命的意義與重量。他的藝術,以及更重要的、他這個人的存在與生命態(tài)度,已經(jīng)自動成為一種風范和標桿。我相信,張照堂心里的那頭犀牛,還是一樣不馴服的、生命力勃發(fā)的,要從壓迫狹仄的電梯里沖擠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