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靈山到阿爾卑斯 子潛的攝影之旅
“天涼了,夢里飛起來怕會冷。
多穿衣,又怕衣服太重壓住我的靈魂。”
這是我從一條文字的溪流中隨手掬起的浪花,這溪流的源泉來自子潛。從文字開始進入一位攝影師,好似有點奇怪,但文人氣質(zhì)恰是通向子潛作品的密匙之一。
三年前,我無意中闖入一名年輕攝影師的網(wǎng)站,進去后卻被攝影師的文字和書畫作品牽制住目光。彼時,子潛尚未形成如今這幾個清晰的攝影系列,在阿爾卑斯山拍下的照片隨意穿插在日志中,樸素的文字與明凈的照片交相輝映,散發(fā)著一種讓靈魂安靜的力量。我覺得這照片好,但又說不出它具體好在哪里。對文字的解讀是容易的,對照片的解讀相對較難。
就這樣我遲鈍了很久,因為我輕而易舉得到“用別人的眼睛與心靈替代我的眼睛和心靈的機會。”直到某一天,子潛不再更新他的文字,失去了文字閱讀的樂趣之后,我不得已將視線集中在他的照片。至此,這些照片終于開口跟我說話,像失散多年的老友重逢一般,講述著隱秘的心事,有時談話陷入沉默,一尊背影浮現(xiàn)出來,那是 “看著山,直到心中升起一輪明月”時的子潛。
談子潛的攝影,無法抽離他多元跨界的藝術(shù)身份。子潛多方面的藝術(shù)才華極易讓人聯(lián)想到宋元已降的文人藝術(shù)家,而“旅法現(xiàn)代藝術(shù)史博士”這一標簽,又表明他活在當下,兼具國際視野。這背景看似光鮮,但對于藝術(shù)家而言,冷暖自知。子潛一度為此痛苦,他說 “初到巴黎,我感覺像掉進了一條大河,世界各國文明藝術(shù)都在朝我奔涌,而中國的博大精深,在這里只是大河中一條特別的支流而已。而我是誰?”
這難題,外人愛莫能助,只能自己領(lǐng)悟。曾帶給子潛創(chuàng)作靈感的高行健,關(guān)鍵時刻又給他以啟示。“多實踐”和“若人文在,創(chuàng)作便在”這樣的話語給子潛以勇氣。現(xiàn)行世界的藝術(shù)價值判斷開始變得不重要,像他的詩歌所?述的那樣,子潛小心呵護著靈魂的自由度,聽從內(nèi)心的感動而創(chuàng)作。這一點他主動向文人藝術(shù)傳統(tǒng)靠攏。他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包括攝影,都來他的生命體驗,是生活中的偶得,在感覺“非拍下不可”瞬間,子潛摁下快門。
拿起相機的子潛,將目光投向大自然,此刻“我是誰”的問題似乎也迎刃而解。亙古以來,獨立于人類文明而存在的自然,又普遍地與人類文明發(fā)生著關(guān)系,以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為參照坐標,我們?nèi)菀卓吹阶陨碓谖拿鏖L河中的存在與定位。在這個山水參照系中,子潛的左手邊有陶潛,右手邊有梭羅,正前方影影綽綽行走著老莊。
我以為,子潛在本質(zhì)上是一位“山人”。他的生活及藝術(shù)創(chuàng)作,注定與 “山”難解難分。子潛的“在路上”,約略等同于“在山間”。故土的青山,異國的名川,最后都成為子潛的山。
在安徽績溪的遙遙里,一座叫做清涼峰的山占據(jù)了子潛的童年與少年,當然至今也時常出入在伊人的夢中。清涼峰可以歸于黃山一脈,雖屬無名,但也是個鐘靈毓秀 的所在?!霸诿芰掷铮谏街厣街?,一切都讓我感到生命齊于萬物,我的腳成了樹根,我的手便是草葉。一個比人類的小小世界遠為宏大的秩序存在在我生命的周 圍?!边@座幾乎與塵世隔絕的大山給予子潛最初的美學啟蒙,并在他的靈魂中刻上了兩個大字:“自由”。
巴黎求學期間,子潛經(jīng)常一騎絕塵,深入到阿爾卑斯的大道與小徑,枕流漱石,戴月披星,時而孤獨地與浮云做無情游;時而坦胸跌坐,與隱者們劈柴生火,把酒言歡。在阿爾卑斯這座宏大的山里,子潛看到文明曾經(jīng)隆重的興起,漸成傳統(tǒng),又在時光中湮沒為遺跡。在天地的秩序面前,文明的溝壑與界限都被撫平,順其自然,聽從內(nèi)心,無可糾結(jié)。這座山以它的方式滋養(yǎng)了子潛的靈魂。
子潛愛山,山也愛子潛,人山間的一抹回響,被子潛收到鏡頭中,這樣便有了《靈山》與《阿爾卑斯》這兩套看似風格迥異,實則一脈相承的作品集。
與高行健小說同名的《靈山》系列,拍攝于績溪的清涼峰,這是一組充滿人文情懷的照片,人類的活動軌跡與山水的關(guān)系成為攝影師審視的對象,其后的《阿爾卑斯》系列也延續(xù)這一傳統(tǒng)。
績溪是“墨”的發(fā)源地,在此長大的子潛,從小受到筆墨傳統(tǒng)的熏陶,這組黑白數(shù)碼攝影,也帶有向筆墨傳統(tǒng)致敬的意味?!皬陌椎胶冢烤褂卸嗌賹泳辰缒??黃賓虹老人一生都在探索墨的層次,書法上也是計白當黑,知黑守白,實在是玄妙!”《靈山》系列作品,體現(xiàn)了子潛對于光影的把控力,這組作品黑白灰的層次過渡豐富而靈動,山間的霧靄與空中的云層總是適時出現(xiàn)在風景中,帶給畫面留白的余韻。但這組作品并非單純的風景攝影,當它們被攝影師以一定的順序精心編排在一起,我看到了子潛對故鄉(xiāng)展開的宏大敘事,一種文學性極強的敘述結(jié)構(gòu)隱藏在組照中,從淡而韻的起手式開始,慢慢推向高潮,最后又一個收稍。
回憶始于澄淵取映的一莖樹枝,攝影師以近攝的角度,凸顯了形與影間的一片空明,觀者的心也隨之一空,待心靜了,便可以進入正文。山中的子民們在一方水潭邊靜默無語,畫面的截選背后隱藏著攝影師的態(tài)度:人與自然的交情毋需刻意表白,恰如君子之交淡如水。
之后情節(jié)徐徐展開,充滿水墨意趣的青山、霧靄、小徑超越了時間而存在,讓人想起歲月的悠長,行走在泥濘山澗中的女子,表現(xiàn)出對自然的順從與習慣。此外,攝影師將鏡頭對準那些日常生活中的瑣碎雜物,讓我們重新審視它們存在的意義。柴火灶上烹著一條魚,刻著整齊的十字紋,日影荒荒照在它身后——這是農(nóng)耕時代的晝長人靜,歲月安好;禿了把的掃帚與一堆木頭堆在墻角——這豈不正是兒童廝混光陰的百寶園;最終,一個孩童的背影,將這份“原鄉(xiāng)之愁”推向頂點。高山直矗云天,鄉(xiāng)村靜臥其下,道路延展在田野中,電線橫空出世在眼前,許是到了掌燈的時候,你媽喊你回家吃飯!這充滿期待與懸念的畫面深深喚起觀眾的情感共鳴。子潛也時常審視這個背影,如同審視自己?!艾F(xiàn)代人的孤獨感恰是用人造材料構(gòu)建起來的,文明的發(fā)展,總是伴隨著對大地的疏離。如果不能與自然相視相語,孤獨就
永無止境。山總是在那,村莊卻空了,我們還有可能回去嗎?”
但故事不能這樣戛然而止,需留一些余韻,“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最后與觀眾打照面的依然是青山隱隱,點題告終。
生活在一個地方結(jié)束,又在另一個地方開始。帶著《靈山》中對自我靈魂的審視,子潛來到了歐洲,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一個追逐詩意生活的決定。阿爾卑斯的創(chuàng)作期,也是子潛的人生經(jīng)歷重大轉(zhuǎn)折的時期,地域文化改變帶來的不適,生離與死別的切膚之痛,遭遇搶劫的驚險與荒誕……他說:“頭兩年,我甚至從未真正清楚自己到底身處何處……第三年,我漸漸感受到了我生活的這個地方的呼吸和脈搏,我去旅行只是因為旅行,而與逃離無關(guān),我想念家鄉(xiāng)只是因為想念,而與懷疑無關(guān),我現(xiàn)在生活便是生活,我在這里,我很清楚我所在的地方是哪里?!睆膶α硪环N文明傳統(tǒng)最初的水土不服,到對自身所處文明傳統(tǒng)的懷念與反思,最后,他抵達了蘇東坡所言這一境界:“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
這組作品中,自然的地位更顯上升,人類文明的印記被壓縮到極小的范圍。畫面中的主體,如山巒、天空、森林或是一團牛糞,通常得到大篇幅呈現(xiàn),占到畫面的三分之二甚至更多,這樣的空間令人對自然心生敬畏。即便如此,整個畫面并不顯得粗鄙,在布局上依然疏密有當,充滿了視覺的韻律感。我以為這得益于子潛繪畫與設(shè)計的功底。這種節(jié)奏感要么來“點線面”的交錯,要么來自高光與陰影的隔斷,而有的時候又靠顏色來營造。
在攝影藝術(shù)風格上,這組作品也到達隨心所欲的境地。子潛放棄了熟悉的黑白,以彩色膠片作為媒材,真誠擁抱本色的世界。失焦、漏光和過曝對他也不再是攝影的禁忌,他開始打破構(gòu)圖的平衡感,傾斜的地平線、半邊身子的馬匹、擋住一角的窗外風景……一一出現(xiàn)在畫面中。任何一種手法的選擇只依據(jù)情緒表達的需要。我以為這時候的子潛更加了解自然萬物的隱秘秩序,他將這秩序編排在特定的空間里,引發(fā)超越視覺慣性的情感共鳴,這是一種更深沉的情感喚起。
從《靈山》到《阿爾卑斯》,子潛的拍攝越發(fā)安靜與深沉,在不假繪飾的平實語言中,他的畫面就像一面鏡子,讓我們從中照見天地與自我,直到一輪明月升起。
在子潛的山中,我最鐘愛他的石與樹。子潛愛石頭,跟他習練篆刻多少有關(guān)系,他懂得石頭的肌理與脾性??吹缴介g大石,子潛想:“我一定是和它相識的,中國畫里寥寥數(shù)筆,就寫出一個石頭的靈氣。我想在這個大石頭里面,也匯聚著這股精神?!弊訚撛晫懯奈?,初始下筆艱澀,他勤寫不綴,數(shù)通之后漸入佳境,至解衣盤磅,淋漓酣暢。他鏡頭下的石頭,也像他的石鼓文,有著大開大闔的胸襟意氣,飽滿的生機與厚重的歲月?lián)涿娑鴣???纯醋訚摰男欧睿骸爸挥袕娊〉捏w魄才能容得下一個雄壯的靈魂”。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看似冥頑不靈的石頭,經(jīng)歷滄海桑田卻依然能遺世而獨立,這是何等大的力量與擔當。子潛懂得石頭的風骨與雄壯。他像拍人物肖像一樣鄭重地拍石頭——以天空為背景板,給巨石以居中的特寫,過曝的天空凸顯出石頭的肌理與色澤,就像一個有靈魂的軀殼矗立在那里。軟弱虛空的時候,我看看子潛鏡頭下的石頭,仿若當頭棒喝般,忽然就警醒有力了。時代快得讓人幾乎要迷失,我們的一念純真是否能堅如盤石無轉(zhuǎn)移?
?到樹, 我見過其他愛拍樹的攝影師,令人感慨,照片真的可以是作者的個人氣質(zhì)的映射。曾憶城在世界各地拍了許多帶有宋元水墨意趣的樹木,結(jié)集成《一時一地》。在構(gòu)圖上曾憶城喜歡旁逸斜出,大片留白,簡潔之余透著禪意。我感受到他的隱逸,及“中年聽雨客舟中, 江闊云低, 斷雁叫西風”的沉郁與說之不盡。習畫多年的子潛,他鏡頭下的樹木,鐵畫銀鉤,并非中國水墨畫里常見的婆娑形態(tài),借用南安倉的妙語:“子潛拍照就如同他習字,當他拍攝樹木,中通外直地,一豎,一豎直到心滿意足?!边@頂天立地的一豎,也恰如子潛做人的風骨。在《靈山》里,子潛將一張山巔的自拍照放在一棵樹的特寫之后,兩者在姿態(tài)上十分接近——遺世獨立,棹臂臨風,我想,在子潛的潛意識中,這棵樹就是他自己的寫照。 子潛的簡單純粹的就像他的樹,他的石,在這個氤氳不明的時代,他的人和作品是如此的明朗與陽剛,讓我不禁想起木心筆下的嵇康:“嵇康的陽剛是內(nèi)在的、天生的。后世評嵇康,各家各言,最好的評語,四個字:興高采烈。”
這也正如我看子潛的照片,看得如此興高采烈。
文:徐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