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 東方早報記者 周平浪

2013年7月29日正午，神木縣委大樓，空無一人的書記辦公室正中，一幅約兩米寬的中國水墨畫上刻畫著塞北風光，幾只駱駝排成一列，踱向遠方的古城樓，而原本擺放著雷正西的照片已被悄然離任的主人帶走。
 
窗對面的人民廣場上波瀾不驚，只有幾個老頭老太正在鍛煉身體，偶爾往貼在墻上的政府公告瞟上一眼。
 
“廣大涉樓群中一定要正視現(xiàn)實，不聽謠、不信謠、不傳謠。”
 
這一通告針對的是幾日來張貼在神木街頭巷尾的集會通知。6月25日，神木呼家圪臺樓盤的老板王和平被傳在鄂爾多斯猝死，資金短缺已令該項目停工三月，但已經(jīng)完工的6、7棟高層卻早已預售了8、90%。這一天，大批業(yè)主約定在人民廣場集結(jié)，試圖討要一個說法。
 
僅僅在7月，縣政府便至少三次面對這種狀況。7月8日，同樣是王和平的樓盤，由于拖欠逾兩千萬工錢，上百名工人聚集到政府門前，試圖討要工錢，最終9人被拘。
 
2013年7月12日早上6點，神木人劉旺財（化名）的手機里收到一條短信“神木經(jīng)濟一落千丈 神木人民人人要賬 三角債務你拖我拖 趕走正西神木解放 定于七月十五號上午十點，全縣人民到廣場結(jié)合 開送鬼西歸大會……”
 
煤炭經(jīng)濟下滑、民間借貸危機、不滿當?shù)卣约懊赓M政策取消的傳聞，越來越多的憤怒與恐懼開始在人們心中發(fā)酵。三天后的上午，數(shù)萬人聚集在縣委大樓外，試圖討要一個說法。這次轟動全國的集會，最終以4人被拘，政府出面辟謠“雷正西仍兼任神木縣委書記”告終。
 
這天上午，書記辦公室被打掃得干干凈凈，迎接新任書記尉俊東的到來。雷正西終究沒有擺脫任期過半便草草離職的命運，而尉俊東即將面對的神木，卻早已度過那段最好的時光。
 
傳奇城市的前世今生
 
這座黃土高原上的小城位于陜、晉、蒙接壤地帶，地處偏遠，東西環(huán)山。1984年，勘測約千億噸儲量的神府煤田經(jīng)陜西185勘探隊發(fā)現(xiàn)，同年神木成立了煤炭局，并確立“以煤致富，振興神木”的發(fā)展方針，這塊罕見的黑色寶藏開始讓神木受到前所未有的關(guān)注。
  
仿佛過去二十年中國經(jīng)濟的縮影，原本貧窮的小城開足了馬力，呼嘯前行。隨著地方財政收入逐年增加，除了推進免費醫(yī)療、免費教育等一系列民生工程，時任縣委書記的郭寶成于2007年開始建造占地11平方公里的神木新村，從窟野河一路向北延伸，一幢幢高樓從農(nóng)地河灘拔地而起.
 
2012年神木GDP突破千億，從國家貧困縣一躍成為陜西第一個全國百強縣。繼任書記雷正西更是前后推動了包括耗資3.9億的縣城引水工程、籌集12多億資金的“十大造林工程”，以及兩山三橋的亮化工程等合計耗資40多億元的五大城建項目，并支出2.49億元維持神木免費醫(yī)療政策。
 
幾乎與此同步，還有神木的大街小巷上出現(xiàn)的大量豪車，勞斯萊斯、邁巴赫、蘭博基尼…至今仍有不少當?shù)厝藢Υ私蚪驑返馈Ｄ切┠?，一夜暴富的人們隨著神木免費醫(yī)療一起，構(gòu)建出“神木模式”下的獨特景觀。
 
但這座充滿傳奇色彩的城市，終究沒能擺脫盛極而衰的命運。
 
 
因煤而生的民間借貸
 
“那時候，我每年都能分到六七毛錢。”王玉斌念念不忘的黃金歲月指的是2006年，當時經(jīng)朋友介紹，他將十萬積蓄入股鄂爾多斯一家煤礦，一年就能拿到六七萬的分紅。
 
“但2008年我的十萬塊就被退出來了，我也不知道為啥。”
 
在煤礦孕育的種種財富傳奇中，靠著在車站打雜謀生的王玉斌，只能算是再小不過的蝦米。相比之下，作為曾經(jīng)的神木首富，張占彪的故事才是當?shù)刈顬槿怂鶚返赖囊黄?。張最初從事瓷器生意，也是改革開放后神木最早的民營企業(yè)家之一，但直到2004年左右投資了兩處煤礦后，迅速積累的財富才真正讓他成為當?shù)厝搜壑?ldquo;頭腦精明”的典范，而他的座駕，曾號稱陜西第一豪車——價值700萬的邁巴赫，至今仍為人們口耳相傳。
 
就在那幾年里，煤價一路飆升，挾裹著巨大財富的煤礦隨之成為各路資本眼紅的對象，如洪水般橫沖直撞的資本流向一切可能追逐高額回報的地方——煤礦的價值從幾十萬、幾百萬被炒至幾千萬乃至數(shù)億元。
 
在父親去世后，張占彪的兒子選擇在2010年，將嚴重溢價的煤礦迅速套現(xiàn)。
 
據(jù)金融分析師李慧忠給出的數(shù)據(jù)，截止2012年，綜合估量神木縣的煤炭資源配置情況，民間資本在當?shù)卣紦?jù)的煤炭財富約為3-5%，正是這不足5%的私人煤礦支撐了神木的財富傳奇。
 
優(yōu)質(zhì)資源的稀少珍貴，同樣意味著準入門檻的日益提高。隨著曾經(jīng)依靠入股煤礦分紅的中小額民間游資不斷被淘汰出局，漸漸被攔在了煤礦逐漸升高的門檻之外。
 
而張占彪的侄子張西兵，卻還夢想著能在瘋狂的煤礦市場中分一杯羹。2009年，他經(jīng)由神木當?shù)毓賳T介紹認識了幾個號稱是中央某局干部以及人民日報社副主任的“官員”，經(jīng)過幾番交道，他以3分5厘的利息借了200萬元的高利貸，加上自己積攢的300萬元，希望疏通關(guān)系來獲取開采煤礦的許可。
 
2010年1月12日，張西兵最后一次打入對方賬號250萬元后，便再也沒能聯(lián)系上他們。而受騙上當?shù)膹埼鞅抑校缃褡∵M了一位60歲的老太——為了逼他盡快還錢，一名債主將自己60歲的母親送到了張西兵家中，如今已過去一個多月。
 
“我為什么要找關(guān)系開煤礦？因為開成了至少就值幾個億！”而在張西兵看來，所謂地下錢莊，也只是民間游資借以流入頂層優(yōu)質(zhì)資源的工具。
 
2008年12月25日，雷正西出席“神木縣惠民小額貸款有限責任公司”剪彩，擔任公司董事長的是與龔愛愛并稱“神木四大富婆”之一的劉銀娥。
 
人們至今仍然無法忘卻那次事件，雷的公開出席對于公眾更多意味著一個信號，便是政府權(quán)力開始為民間借貸“站臺”。
 
“雷正西問題不在于貪，關(guān)鍵是他對民間借貸太過放縱。”在當?shù)匾晃粡拿襟w轉(zhuǎn)行煤礦的王成光（化名）看來，09年前后是神木地下錢莊最為瘋狂的一年，自此，地下錢莊開始公開涌現(xiàn)在街頭巷尾，人們手頭的現(xiàn)金也迅速變成各式各樣的票據(jù)、收條。“隨便一家旅館里面，可能就有幾個房間是常年租用的地下錢莊。”
  
幾年后的今天，人們紛紛將民間借貸的崩盤歸咎于煤價近年的大幅下降，卻沒有意識到，這場最終幾乎涉及到神木所有階層人群的危機，其實早在煤價下跌前便已埋下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