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表情,悲憫的情懷——《鏡頭中的人情物理》讀后
李邨南
“這一次究竟準(zhǔn)備拍攝什么、表達(dá)什么?”楊凱生先生在《鏡頭中的人情物理》(商務(wù)印書館,2020年)的自序“萬鏡所見,一孔之得”中如此自問。我想,這是事關(guān)攝影藝術(shù)本體以及攝影人藝格之問。作為一本圖文并茂的書,《鏡頭中的人情物理》共收錄圖片111張,每張配以一二百字的短文,或交待拍攝背景,或闡釋創(chuàng)作感悟,或抒發(fā)由“拍攝”這一動作引發(fā)的思考,文與圖相得益彰,互為補充,共同道出作者的攝影觀和文化觀。
《鏡頭中的人情物理》 楊凱生作品
商務(wù)印書館出版
攝影是速度的藝術(shù),拍照是一門“快功夫”。對此,楊凱生先生深有體會,“搞攝影的人注定是離不開這個‘快’字的。例如在選擇相機、器材時,機器的最高快門速度是多少,連拍速度是多少,卡片的記錄速度是多少,等等,都是需要關(guān)注的重要參數(shù),為的就是在必要時,能夠?qū)崿F(xiàn)一個‘快’字?!钡c拍照之“快”同樣重要的,是讀圖之“慢”。只有沉下心來,靜靜品讀,才能從照片的方寸之間,讀出故事,讀懂生活。
蘇珊·桑塔特說過,照片是捕捉到的經(jīng)驗,也是對世界的解釋。如果把相機視為攝影人的眼,圖片就是世界的另一種表達(dá)。拍攝在本質(zhì)上是一種觀看。作為蕓蕓眾生中的一員,我們哪一個人不是觀看者,又有誰不是被觀看者。中國攝協(xié)主席李舸在本書序言中說,“每一頁圖像和文字的并置,與其說是旁觀他人生活百態(tài)所激發(fā)的思索,不如說是與自己人生復(fù)雜旋律的對位,有可能幫助我們喚醒靈魂深處已經(jīng)變得麻木的表情和褪色的光彩”。確實,借助攝影人的圖片,我們得以超越個體的局限,突破肉眼的拘謹(jǐn),以更寬廣和多樣的視角觀看這個世界,由此獲得新的經(jīng)驗,反思自己的生活。
《荒原之樹》
《燒餅與冰棍》
人是生活的主體,也是自然的觀者。而觀看本身是一種介入,也是一種再造。當(dāng)“無我”之景被收入取景框之中,便打上了“我”之烙印,被賦予了新的意義。其實,包括攝影在內(nèi)的任何藝術(shù),均源于生活,而所謂生活,說到底是被藝術(shù)家所經(jīng)驗與掌握的那個世界。《鏡頭中的人情物理》為我們呈現(xiàn)的正是這樣一個屬于攝影人楊凱生的世界。比如,拍攝于坦桑尼亞塞倫蓋蒂大草原的《荒原之樹》。茫茫的草原上,有唯二的兩棵樹,一站一臥,一枯一榮,時間于此凝固,天地不容冒犯,卻把觀者的思緒引向幽遠(yuǎn)的境地。圖像中雖沒有人,甚至看不到人活動的痕跡,攝影人的取景框卻令其蘊含了世事蒼茫、歲月更替,營造出陳子昂《登幽州臺歌》般的意境,叫人生發(fā)無限感慨。再如,書中有一張《燒餅與冰棍》,呈現(xiàn)給我們浙江金華的古鎮(zhèn)之晨,這張充滿感染力的圖片上,一名老者專心地烤著燒餅,他身后是吮著冰棍的小女孩,老與少、涼與熱的對比,透出濃濃的煙火氣。本書以“人情物理”為名,而“物理”被鏡頭收納也就成了“人情”,同樣表露著持鏡頭者的觀念和態(tài)度。
《卓瑪》
“人情”最直觀的流露是“表情”。本書最吸引我的地方,也正是作者記錄下的人間表情。翻開書頁,第一幅作品名為《卓瑪》。這是一張有著油畫質(zhì)感的照片忍作者說,“我舉起相機,無來由地想到了維米爾的油畫《戴珍珠耳環(huán)的少女》,按下快門的瞬間甚至還想到了達(dá)·芬奇的《蒙娜麗莎》”。圖片上,卓瑪?shù)念^巾、耳環(huán)、手鐲,以及高原紅,勾勒出這位藏族女子的生活。如作者所言,這位青海剛察縣的女子,美得“像一朵理所當(dāng)然開著的花”。作為凡人,卓瑪或許每天忙碌于家務(wù)瑣事,有快樂也有煩惱。不過,臉上的淺淺笑意,告訴我們,她對于自己的生活有足夠的把控,因而過得坦然、怡然。也正是這種感覺,給圖片增添了張力,讓觀者的目光久久流連,不忍離去。
《嬌黃一束》
讓我讀得慢且久的還有《嬌黃一束》。圖片中,一位藏族老婦人半弓著身體,手里捏著的野花嬌黃鮮嫩,與她棗紅的衣裙、黝黑的膚色、暗綠的山色,明暗相映互生。然而,這一切都不如老人臉上的笑意更加生動。這是一種充滿慈悲的笑,仿佛突然遇見了重逢的友人,激活了久埋的記憶,無限喜悅從心田涌出,又漸漸暈染開來,不但鋪滿整個臉龐,而且感染到身邊的山巒和草地。面對黃花,這位老人或許想到了自己的少女時光,卻不知道自己的笑意,被遠(yuǎn)處一位攝影家的長焦定格,收入《鏡頭中的人情物理》,穿越了“2017年7月11日”和“青海黃南藏族自治州”這限定的時空,感動著讀者。從圖片的技術(shù)質(zhì)量來說,這一張可能不是全書最好的,但從意蘊來說,卻最讓我喜歡。這是因為圖中拈花老婦的笑意,足以抵御生命里已遭遇或?qū)⑴龅降钠D難痛苦,以及生命本身的崎嶇跌宕。
《采果子的男孩》
《舔蘋果的女孩》
書中還收錄了多幅以孩子為拍攝對象的作品。《采果子的男孩》里的兩個孩子,一個目視前方,一個仰望天空,紅撲撲的臉蛋,盛開著笑容,無憂無慮。《舔蘋果的女孩》里,阿德日各抱著書包,舔著手里的蘋果,笑容里寫著滿足。《泉水叮咚》記錄的是小巷深處孩子的奔跑,石臺階兩側(cè)的溝渠里,水不停地流著,濺起了浪花;臺階上孩子們的七零八落的腳步,也如蹦跳的水花,照片是靜止的,畫面卻是躍動的,這流水和孩子,帶著活潑的生機,展現(xiàn)出生命的樣子。還有《新太陽》,圖片里是五個涼山馬依足鄉(xiāng)的女娃娃,她們走在上學(xué)路上,突然被眼前的相機攔住,單純、清澈的眼神里,錯雜著一絲疑慮,但更多的是憧憬。因為她們正迎著新一天的太陽,走向改變?nèi)松\的學(xué)堂……
《泉水叮咚》
《新太陽》
舉起相機,便開啟了一次與世界的對話?!剁R頭中的人情物理》是反復(fù)對話的過程,也是其結(jié)果。書中收錄的圖片來自世界各地,豐富而獨特。讀了這些照片,再看本文開頭引述的問題,一個答案油然而生,這就是本書作者作為一名攝影人,以行走的姿態(tài)捕捉的生活表情,傳遞的悲憫情懷。
作者系文藝批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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